托尔帕尔总督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百多年以后我会来到这里,没有预约,没有通报,我买了一张票,就径直踏进了这座华贵的官邸,来到金色大厅。我信步走来,赞赏着那些精美的廊柱,观赏着那像童话般璀璨夺目的水晶灯。尽管我放轻脚步走路,可是如果总督先生看见我在这里东张西望到处溜达,他能保持沉默吗?
是啊,你怎么能不经允许就闯进别人的屋子呢?——即使这幢房屋是建在你自己的土地上。
卫士们会恪守职责,很客气地把我引进那间小等待室。我尽可满怀希望地坐在那里等待总督先生的出现,我想了解总督先生对青岛的印象,我想向他提一个问题:你的官邸建得如此坚固、高贵,应有尽有,你是不是想定居在我们美丽的青岛,朝看崂山日出,夜听碧海潮音?今天,要实现你的心愿,只能申请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绿卡。我看着等待室里明亮的壁画,慈祥的圣母、纯真的圣婴和天使让你的心情平和,充满了希望。我以为总督先生会从楼上下来,邀我到小餐厅就坐。可我等了一个多世纪,总督先生也没有出现。原来,在二楼空中篮阁的彩色玻璃中有一块透明的玻璃,总督先生从那里一眼就能看清等待室里坐的是谁。他不认识我。
舞厅豪华又不失庄重,《蓝色多瑙河》的旋律至今还回荡在肃穆的空间,悠远的乐曲里旋转着妙曼的舞步。是哪双手弹奏过这架德国1876年生产的贵重的钢琴?象牙琴键不动声色地匿存了那纤指的余温。
从楼下到楼上,不论是小餐厅、金色大厅、舞厅还是居室,它给我们的感觉是雍容华贵,宁馨与祥和。
然而,有谁知道,在这些古典雕花木质门中有一扇是通向一个地下室的。去过那里的人说,它不是那种污秽的地窨子,水泥涂抹的地面和墙壁很洁净,有壁灯,入口处有一段水路截断了它和外界的联系,必须划着皮筏才能进去。传说许久以前,有人曾经划着皮筏进去打扫卫生,他好像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现象,只看见一个老太太正给一个少女梳头,那老太太挽着髻,而少女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地面。
传说中那个见到她们的人询问她们怎么在这里梳头,催她们快点走开。她们没有回答。突然就消失了。像所有的传说一样,它是那样的扑朔迷离,带着神秘色彩,给人留下猜测的空间。是什么原因是谁把她们送到了这里?她们的家人一定四处寻找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疲惫的石子路是不是会吐露出她们被时间轧碎的呼唤?当年呼唤她们的人早已沉睡了,而她们美丽的灵魂却活在人们的传说里。
也许,总督先生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他的地下室也许只是用来储存财物的。也许,把她们关进地下室的是日本人,因为这座欧洲古堡式的建筑曾经是某种权力的象征,曾经是一朝朝一代代大人物出入的地方。
除了她们还关过别人吗?历史的悲剧从来不会向人们展示它的全部真实。
和地下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踞古堡顶楼的鸽子房。鸽子们可以在廊檐上信步漫游,可以凭阁远眺,可以振翅高飞越过楼前的青松翠柏,他们进出自如。没有人能够说清这些鸽子在这里居住了多少年。风雨莫测,世事飘摇,这座美仑美奂的建筑,曾经数易其主,只有鸽子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在这里繁衍生息,它们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在那些有阳光的日子里,在那些乌云密布的时刻,那些欢笑,那些悲伤,那些人性中的善与恶……
有几个拱式窗是由粗壮的立柱围护的,和小餐厅外的立柱一样,它们厚重粗实,为这座节奏感很强的建筑增添了古堡的韵律。不要忽视了这些看似简单的立柱,它们的建筑处理手法与众不同,它们的比例和细部都蕴涵着一定的设计意图。柱与柱之间的距离以及柱体上不成规则的纹路都是经过精确计算过的,从而使它具有了独特的防御功效,在外面,不论从哪个方向都不能把枪弹射进屋里。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人开枪向这所官邸射击,那些风云人物在这里平安的住过,平安的出去,可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平安的日子,人的脚步不由自己定。只有这座建筑像一个哲人在那里沉思。
曾经辉煌的总督官邸,如今成为历史的见证,孤立在繁华的都市之中。百年前的氛围浸润着楼面的每一块浮雕,飘散在每一个角落。
人去楼不空。德国造的大落地钟从未间断过报时,清脆的钟乐每15分钟鸣奏一次,至今还响着,唱着,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水晶灯依旧金碧辉煌,梳妆镜依旧清澈明净,猩红的地毯上新的脚踪下面是陈年的脚印,阳光下面找不到新事,风的手指从窗隙伸进,触摸到的全是旧物。孤独的是那些做工精巧的花几,它们默默地伫立着,在门旁,在墙角,花几上没有鲜花。
花几上曾经有过鲜花——托尔帕尔总督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