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无论以何种形式,只要遇到莱阳路,我就进入了相同的状态——爱,惊喜,怀念,无奈,淡淡的哀愁,甚至泪光回转。
莱阳路是青岛最早的路。会前村有了人烟之后,青岛的先民们在往西迁徙的过程中,踩出了这条路的雏形。根据《胶澳志?交通志》所载,德占时期的莱阳路叫会前街,第一次日占时期的莱阳路叫旅顺町,1922年中国政府收回青岛后,才被称为莱阳路。因为秉承了德国人将其规划为夏季度假别墅区的功能,莱阳路上的建筑全部依照庭院式落座,有楼有院,有露天的观海阳台。镂空或雕花的黑铁门,燕窝一样的阁楼,花石墙上缠绕着藤萝。此中有名门望族的住宅,也为商业大亨商住两用。
从我有了记忆的那天起,莱阳路就全部属于我,连带着为我所有的还有鲁迅公园、青岛水族馆、莱阳路8号原海军基地、第一海水浴场以及周边与莱阳路或平行或垂直的歪斜小路。
因为母亲在文登路小学当老师,不到六岁,我就被锁进了课堂,放学以后,我通常不走大路,而是跑到与莱阳路衔接的小胡同里去“捡险”。那些胡同都是错落的石板路,缝隙里有鸟儿衔来的种子,发了绿芽,小诗一般。
我在莱阳路的任何一个庭院里和女生们跳皮筋——我一边跳,一边打探着母亲的动静,母亲是个工作狂,不到天黑不回家,我野性十足,也是不到天黑不回家,直到她那雷厉风行的剪影出现,我才抄近路狂奔回家,并在她进门前一分钟端坐于写字台前。除了顽劣不羁,我的文化活动是看电影。每个周末,莱阳路8号都放映露天电影,原则上是为官兵和军属服务,但每次,我都能拿着小板凳混进去。
15岁之前,无论向左走向右走,我都走不出莱阳路。15岁之后,就进入了不可理喻的叛逆阶段。祖父在莱阳路的一个院落里留下了房产,面积虽奢侈,却向北,高高的屋檐,宽大的镶花玻璃,拢不住一缕阳光;幽暗的走廊尽头,有我的闺房。我做梦都想把那几件阴沉的家具破坏了——我有那么多的玻璃器皿、木头鬼脸、竹篾草编要摆设,可父母偏偏把我的闺房当成储存室的一种——我那没有丝毫鲜艳度的闺房,我喑哑地坐在里面,脸色像地窖里发了芽的土豆。18岁,我发誓要到外省读大学,越远越好。从此,整整十年,莱阳路作为我的驿站,只在节日里或暗夜辗转时分,泛着悠远的青光。
因为政治原因,莱阳路房主的遣返率相当高,在我居住的院落里,就有一个关于五少爷的故事。五少爷读的是复旦,35岁以前享尽荣华富贵,1957年反右运动一开始,五少爷就被打入地狱。这期间,他的妻子病逝,他的优秀的儿子因为成分问题而不能考大学……五少爷重见天日,已经是55岁的老人了,但苦难并没有改变他对生活质量的不苟,天再热也要穿月白色的真丝衬衫,白背心在里面隐约可见,下面配深色长裤或者西短裤。他有严重的哮喘病,他拄着考究的拐杖,拐杖撞击着腐朽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而他粗砺的喘息正漂浮在灰尘中。老房子屋檐高,回声大,拐弯处是他的一声叹息,久久不肯落地。
他跟我母亲说,给我介绍个老伴吧,要有文化。
五少爷经常和他的新老伴手牵着手去海边,或者从菜市场回来的半途,坐在树下歇息。他见父亲把月季伺候得很好,便隔几天要一枝,送给老伴。当他得知我是在江南读的大学,就兴奋地问:“你会唱绍兴戏了?你会做上海菜了?”。每见每问。我嫌他罗嗦和迂腐,嫌他喜欢炫耀从前的荣华,常以愚弄的口吻作答。
在我无可逃遁地领略了伤痛之后,也顺带理解了五少爷。再回家的时候,父亲说五少爷已经去世,新老伴嗜酒,后来,他们越发不合。我的泪砸在斑驳的地砖上,为所有生命的无奈又无常。
在那同时,我发现莱阳路真的老了,它的房子漏雨、断裂甚至倾斜。颜色是粗糙翻修后的唐突,就像老女人脸上的粉,涂得尘土一样厚,也遮不住憔悴的沟沟壑壑。莱阳路沿街的车库曾被装潢一新,成了青岛集中火爆的餐饮场所,而生意风水一过,只留满目疤结,对于这一切,莱阳路已经不动声色,沧桑沉淀以后,莱阳路就像那些荒废的后花园,在喧嚷的背后沉默。
现在,城市在改造中日新月异变化着,莱阳路与青岛所剩不多的、可以代表城市历史风韵的建筑或街区,一起转化成特有的孤本。这些孤本在咀嚼了几代人的华年之后所散发的灵气或妖气,诗意十足,刚好用来点缀城市的色彩,装裱城市的表情。